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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.03
 书院虽有教授琴艺的课,但对农院学子来说并不是必须,襄荷只去了几次,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学琴的天赋便再没有去过。因此襄荷对琴曲所知也甚少,就像今宴上周清芷弹的那曲《鸥鹭忘机》,她之前便连听也未听过。

 但是,《猗兰》一曲,她却恰巧是知道的。

 原因无他,教授琴艺的那位山长入的是儒家门,而《猗兰》,却相传是孔夫子所作,襄荷去上的第一节琴艺课,便是听山长弹奏了一曲猗兰,外加听了这首曲子的许多故事。

 《猗兰》又名《幽兰》,最早见载于东汉蔡邕的琴曲集《琴》:

 孔子历聘诸侯,诸侯莫能任。自卫反鲁,过隐谷之中,见芗兰独茂,喟然叹曰:“夫兰当为王者香,今乃独茂,与众草为伍,譬犹贤者不逢时,与鄙夫为伦也。”

 乃止车援琴鼓之云:

 “习习谷风,以以雨。

 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

 何彼苍天,不得其所。

 逍遥九州,无所定处。

 世人暗蔽,不知贤者。

 年纪逝迈,一身将老。”

 自伤不逢时,托辞于芗兰云。

 唐代时,韩愈补佚其文,“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。不采而佩,于兰何伤…”云云。

 后世亦多有仿作,多以兰草自喻,有伤不逢时、怀才不遇等意。

 按襄荷的理解,这就是一曲典型的封建文人抱怨发牢的曲子。可是,以她对谢兰衣的了解,他可一点也不像是这种人。

 虽然目盲腿残,又有那样悲催的身份,但她丝毫感觉不到他心里的怨愤,顶多有些感慨和无奈,借琴曲排遣积郁这种事,怎么也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。

 是以她瞪大了眼,惊讶地望着他,声音古怪地问道:“你…喜欢这曲子?”

 谢兰衣似乎看到她的表情一般,轻声道:“不,我不喜。”

 没有给襄荷继续发问的时间,他紧接着便道:“不过,父亲倒是很喜欢。”

 脑海中仿佛一道霹雳划过,刹那间将一切照地分明,襄荷捂住嘴,半天才道:“你的父亲,襄…襄城县公?”

 谢兰衣轻笑着点头。

 “听母亲说,父亲素喜琴,被囚后尤其好此道,整弹琴,宫中无人不知。我出生那,父亲正在抚这一曲《猗兰》,母亲请他为我取名,他道‘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,兰当为王者香,我谢燊的儿子,当是天生的王者,就叫做兰猗罢!’”

 襄荷惊恐地看着他。

 “害怕了?”他轻声道,声音柔缓下来,双手摩挲她发顶,“莫怕。”

 襄荷摇摇头,眼里酸涩,却还是道:“我不怕。”

 他点头道:“嗯,现在是不必怕了。”

 说罢昂起头,向着京城的方向,仿佛在回忆着什么:“可是,母亲当时却很怕呢…听到这话的人,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,尸骨都不知去哪儿了,索冷宫一向冷清,少个把人也不引人注目。可是,父亲还在呢,他整唤我‘兰猗’,母亲跪地求他另取一名,但他不肯,后来圣上派人来问名,父亲口而出,母亲阻拦都不及,好在,那记名的内侍学识不多,竟不识‘猗’字,只讹作‘衣衫’的‘衣’。”

 说到这,他粲然一笑:“母亲说,那内侍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。”

 襄荷喉咙发紧,想说些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,只伸手紧紧握住他摩挲自己发顶的手,牢牢地握着,仿佛一放松就再也握不住一样。

 他微微一愣,随即反手握住她的手,干燥微温的手掌牢牢地将她的手掌包裹。

 “父亲终饮酒抚琴,少有清醒的时候,清醒时,他便教我抚琴,不教指法也不教识谱,只一遍遍弹奏那曲《猗兰》,我看得久了,虽然不知指法也不知如何识谱,却将那首曲子记得谙,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弹奏。”

 会,也不会。

 原来,那句话是这个意思。能弹一曲,且是闭眼盲弹也不出丝毫差错,因此说会弹琴,但不知指法通识谱,是以说也不会弹琴。

 他继续声音淡淡地道:“七岁时,圣上隆恩,准许我与皇子们一起读书。”

 襄荷心脏猛地一跳。

 谢兰衣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响起:“我自小记好,一篇文章,皇子们笔记口诵数十遍才能记,我却只须看一遍。太傅当着众皇子的面夸我天资聪颖,过目不忘。那我高兴地告诉母亲太傅夸我了,母亲却抱着我哭了半宿。”

 “父亲知道了却很高兴,他让人拿他的琴,一边弹,一边唱。”

 “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。”他忽地唱了一句,语调轻柔婉转,但经由他残破的喉咙,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刺耳地不忍卒听。

 襄荷怔愣地抬头。

 他却不唱了,皱眉道:“太难听了。”

 襄荷摇摇头,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拼命摇头:“我想听,你唱给我听,好不好?”

 他愣了下,随即轻笑:“好。”

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掌,一手轻轻在轮椅侧栏上打着拍子,轻声唱道:

 “兰之猗猗,扬扬其香。

 不采而佩,于兰何伤。

 …

 荠麦之茂,荠麦有之。

 君子之伤,君子之守。

 …”

 沙哑的声音在书房响起,仿佛冬日的第一场寒风,冰寒只人面,若不小心,便会被那风里的刀刃划破未经风霜的脸颊。直到唱完,那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环绕,挥之不去。 M.aF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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